人生在世,真的需要一个外力来给自己强加以一种标准吗?
谢双瑶不会说她工作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快乐,这是不现实的事情,两辈子为人,她早已悟出了一个道理:所谓的人生,90%都在忍耐、蛰伏、积累,不快是家常便饭,这是难以回避的事情。人所能决定的,只有剩下的10%,你完全可以因为这10%的不同,而获得全然两样的体验。
从求学开始,不适、克制就如影随形,工作之后,更不可能事事都遂人心意,尤其谢双瑶还在非洲这里,她要处理的局面,打交道的种种关系,和国内比只有更复杂、更□□更残酷。
在穿越之后那就更是如此了,谢双瑶绝不会说自己对如今的工作成果就完全满意,有时候她甚至会有意地去关切一些她拯救不了,无能为力的人,让自己不至于完全沉溺在身边的赞颂之中,客观地看到自己的局限和不足。有很多她认为十分该死的人,谢双瑶也得让他们活下来,还要确保他们活得很好。
就算是天子,也不得自在,‘快意事做不得一件’!对这一点,谢双瑶是早已接受的。不过,即便如此,张坚信所提出的建言,还是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不快,因为这完全违背了她个人的喜好,甚至对谢双瑶来说还有点讽刺:她本人就是规矩的叛逆者,背离了当时的主流价值观,结果有一天,屠龙的少年成为恶龙,现在要她反过来给一个获得自由的群体来定规矩了?!
如果按她的本心来说,谢双瑶对这世上所有千奇百怪的选择,只要和她没有关系,也不违背她个人的准则,井水不犯河水,她就根本没有干涉的兴趣。同性恋,可以,不婚主义,随便,开放式关系,只要别把我扯进来就行,每个成年人都可以完全选择他喜好的人生,别人何必多管闲事呢?
她推崇的原则,从买地的婚俗也可以看出来了,‘充分知情,自由博弈’。谢双瑶认为,这是一个智力正常的成年人应有的权利和义务:一个人怎么活是自己选的,维护自己在婚姻中的权利,这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,旁人无法代劳。反言之,设若有人想通过婚姻获利,那也是他的自由,他可以在市场上自由寻找交易,这是政府完全无法干涉的领域。
人不为己、天诛地灭,为自己寻找一条获利最丰的道路,这是人性的本能,扫盲班也能启迪多数人的智慧,而且还有那么多奋发向上、成就斐然的女吏目,经过数十年内的栽培,女性在各行各业也已经崭露头角,各有作为。有本能、有示范,有平台,难道这还不够吗?
在她看来,如此优厚的条件业已完全足够了!但可惜,事实是打脸的,甚至不是平民百姓,而是经过挑选的吏目更士,都有向知识教靠拢的强烈意愿,虽然他们自己或许没有明确的意识,但这无疑已经说明了一点,那就是谢双瑶给予的宽裕条件,的确还不够,精神领域依然空虚,依然需要一个明确的标准。
“只要标准存在,就是有意义的,不论是愿意遵守的人,还是想要背离的人,都需要这样一根顶梁柱。愿意遵守的人,可以从戒律中得到遵守后的满足,那些生性标新立异,不在乎权威的人,其实也需要权威的存在,来判断自己背离主流的尺度,确定自己的分寸,并从叛逆中获得满足。”
“标准的缺失,令双方都感到空虚和茫然。社会组织中的人,寻找标准,或许是一种本能。完全无视标准,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天赋,这是自幼即埋藏在躯壳内的厚赠,这样的人,往往会有一番成就。但遗憾的是,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。”
张坚信的解释,让谢双瑶有些将信将疑——她知道自己大概算是有这种天赋的人,谢双瑶从小到大当然也接触过一些社会的规训,但她从未受到丝毫影响,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。张坚信也指出了这一点,他认为谢双瑶是没有带上任何思想烙印的,她在买活军中推行的思想,根据张坚信的观察,既没有对规训的痕迹,也没有对规训的叛逆,而是完全从自身利益出发进行的布局。
从天界的仙画资料来看,天界当然是存在婚姻的,这就一定存在关于婚姻的标准,而谢双瑶对这种标准并不遵守也并不叛逆,可以推出她从来没有片刻把这种标准放在心上,而是以自己的理解来对这种社会组织形式进行了新的定义。
这……是很少见的品质吗?感觉不应该是人人都有?真的有些人的精神领域会需要别人放进去的一根标杆,甚至因为标杆的缺失而产生迷茫吗?
人类的心理,有时真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玄妙领域,然而事实就摆在这里,和谢双瑶预计的,不但差距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,社会心理学也太复杂了……这让理科生很难办啊!
她原本以为,新道德体系的空虚感,在男性身上会体现得明显一点,毕竟你看那些嚷着‘新伦理’的学子还是男性居多。女子这里,突然间获得了这么多的自由和权利,高兴满足还来不及呢,怎么会空虚呢?
可没想到,这种满足,就算是有,也仅仅是局限于25岁以上的人群,那些在幼小时就进入新生的女性,她们向知识教靠拢的倾向是格外突出的,她们从小就得到了这些新权利,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了,和那些终于能摆脱旧规矩,在对旧规矩的叛逆中,享受到满足感的年长者比,她们反而特别需要一种新规矩,以此来获得或者迎合,或者叛逆的满足。
人性真的如此盲从和软弱吗……
就算在工作中,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个对人类群体来说或许有些难堪的假设,但谢双瑶每每必须直面人性真实的时候,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失望和羞赧,当然更令人不悦的是,对于这些人性的丑陋,她压根无法逃避,只能直面,甚至大多数时候都必须妥协。人性需要什么,就必须给予什么,这是统治的基本逻辑,统治者在某一方面夺走了百姓的自由,那就必须在另一方面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补偿。否则,政权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。
真的要强迫自己去给出一个标准吗?就像是‘白篱笆、独立房子、Mivan、2.5个孩子’?要给到如此具体吗?一个人什么时候读书,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结婚生子……
这不是能用口号和道德标准糊弄过去的一种精神号召,不是张宗子那些人鼓吹的‘新伦理’,这种道德指导,谢双瑶认为是有必要且也可以接受的,毕竟,谁不想对别人的道德指指点点呢?但张坚信提出的不是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,他所谈的标杆甚至细致到了住房标准、挫折应对、典型家庭关系——甚至细致到了婚后是否和家里人同住,孩子送托儿所还是让老人帮着照看!是对于衣食住行、生活方式、家庭财政规划、娱乐生活的全面标准!
“其实您并不需要去推行它,只要提出就可以了。有些标杆的存在,只是为了让大家测量自己和完美的距离有多远,以此来确定自己在社交环境中的地位,寻找新的秩序。”
他的声音不难听,但说的话却让谢双瑶感到痛苦,因为这些都是她最反感的事情——无端端的在人群中区分三六九等,她可以立刻想到,距离标杆最远的人群会接受到的压力和自卑,这一切等于是谢双瑶强加给他们的精神折磨。
“……事实上,这也是事态和您所预料的背道而驰的原因之一——男吏目的标杆,虽然因为老体系的溃败而垮塌了一部分,但仍有一部分是坚实的,没有被动摇和摧毁,具有千年的传承,在他们的精神领域根深蒂固。以道统的角度分析,这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广泛地参与社会劳动,这一部分,不论是在敏朝还是在买地都没有改变。”
“但对女性来说,她们过往的生活形式被完全摧毁了,这是前所未有的全面摧毁,甚至于到了她们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吃饭,什么时候睡觉的程度,她们遇到了挫折该如何去克服,过往的应对已经被完全否定了,这方面的传承甚至不存在了。”
“教育从家族聚居的言传身教,变成了集中在学校学习,她们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变少了,长辈也因为分家而离开了,不再共同居住。对于原本极其依赖后宅的女子教育来说,旧秩序的摧毁影响极大,她们有很多空缺,不是学校教育能弥补的程度,甚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缺失在何处。您必须从这些细节上去给她们树立一个新的标准,一个——平均的标准。”
“这种标准,并非是对优秀典范的强调,而是一种平庸、普通而折衷的状态。优秀的人根本无需您的指导,对这点无需我多说了,您自己的体会最深,对那些平凡普通的吏目来说,提起那些光芒万丈的优秀人才,并不能起到良好的作用,更激不起他们奋斗的豪情。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切身的标准,一种易于完成也易于背离的念想。这样,他们所得到的满足,或许就让他们不至于激烈地渴望宗教的补充了。”
民间的精神状态已经稀碎到这个地步了吗?她还以为一切欣欣向荣嘞,文娱市场一片火热,村里的移风易俗也做得蛮好,如果不是在知识教这里有了不妙的预兆,谢双瑶对于这个问题压根没有一点意识。她一整晚都在回味张坚信的建言,并且和前世的经验做对比,不断地咀嚼着‘对标准的迎合和背离都有意义’这句话。
张坚信是危言耸听吗?大概不是,仔细想想,这种标准,不就相当于十八线城市,稳定工作,有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,一辆七八万、十来万的国产车,两夫妻一个小孩吗?这大概就是那个世界,在国内逐渐蔓延开的,一种无形的平均标准了。它不是一种优秀的状态,比较平均,但就像是白篱笆MiVan一样,达成之后也足够让人获得一些基本的满足。
在这个基础上,再往前推推,大专(或以上)文凭,毕业回乡,二十五岁以前结婚,三十岁以前生孩子……这些都是这种标杆的细化。它的存在让没有达到的百姓感到压力和自卑,让高于它的居民自我感觉良好,同时背离这个标杆的居民很大概率前往大城市谋生。
这么看,她在买活军的大城市没有感受到这种空虚,也在情理之中的,大城市总是很包容,对百姓的要求也较高,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人多数可以树立坚定的自信,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显示出强烈的空虚。
至于说具体到每个人心里,事实上,看社交媒体上诸多伤春悲秋,其实也知道,很多人内心还是承受了背离标准的压力,只是大城市人多事多,这种情绪不会是主流。而且,标杆是多元化的,背离了结婚生孩子回乡的标准,往往能获得更高的收入,六边形来说,有一些不合格,另一些则更突出,这也能弥补这些人的自我满足感。
在买活军这里,尤其是买活军的女性这里,所有标杆都被完全摧毁了,树立下来的新标杆则不多,大概最成功的只有几点:第一,女人一定要工作,第二,女人一定要锻炼身体。这些立下来的东西,执行得是很好的,其余别的标准则一概茫然,女人大概几岁结婚呢?23岁以前是不许结婚,但23岁之后呢?最合适的婚龄是几岁?最合适的育龄是几岁,应当生几个孩子?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?房子住到怎样的算差不多,车子呢?衣服呢?孩子的教育呢?
不仅仅是社会制度的变化,生产力的飞快上升,也让很多自诩会过日子的家庭都陷入了茫然,在这种极快的节奏中难以确定自己的定位。这里有些问题是有共性的,有些问题是女子的标准特别空缺的,其实谢双瑶也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了,在择偶标准这些事上,都可以感受到新女性的无所适从,杰出的人无所谓,平庸的人则被拉扯在自我需要和固有印象之间,反而特别两难。